帕蒂古麗:從新疆到江南——被語言爭奪的舌頭
帕蒂古麗 (1965年8月11日-,全名帕提古麗·伊布拉欣·默罕默德),女,維吾爾族,生於新疆塔城地區沙灣縣老沙灣鎮大梁坡村,現居浙江省餘姚市。帕蒂古麗19歲開始文學創作,被譽為新疆才女,豐富的個人經歷,使她成為十分具有特色的漢語作家,現在是中國(大陸)作家協會會員。在《人民文學》 《民族文學》《大家》《天涯》等刊物上發表了作品近百萬字,散文集《混血的村莊》 是她的成名作,代表作品長篇小說《百年血脈》獲得「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秀民族圖書」、「北京市優秀圖書獎」, 「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獎提名獎」、「北京市優秀長篇小說獎」,並被翻譯成英文出版,在海外發行。 一 刷我家的木門時,剩了不多的藍色和綠色兩種油漆,父親混合起來刷上去,最初那些攪拌不勻的油漆,藍不藍綠不綠的顏色很怪異,熱天冒起許多小泡泡,像青蛙的皮膚,冷天北風一吹就龜裂剝落。門上的油漆不斷改變自己的形態努力適應著氣候的變化。後來,粘稠的綠色以絕對的比例優勢佔了上風,幾乎將藍色的油漆擠了出去。剝落後的綠色只剩下斑斑點點,最終門變回了藍色。 我們家庭里語言的演變,就像那扇木門顏色的演變,最初占主導地位的是母親的回族話,隨著她患上嚴重的精神分裂症而弱化(除了自言自語,幾乎喪失了正常的語言能力),父親的維吾爾語佔了上風。他們各自的語言和生活習性,像蹩腳的油漆匠刷的油漆或者拙劣的泥工墁的牆皮,像兩種不同的油漆或者泥巴,混合著斑斑駁駁粘貼包裹在我身上,其間有彌合不了的裂紋,它們組成了我在這個“混血”家庭生長出來的、類似魚鱗或者蛇皮一樣的文化斑紋,就像我難以分辨混合後的兩種顏色的油漆一樣,我已經難以分辨哪一種印痕來自於父親,哪一種印痕來自於母親。 那些雜糅交錯的印痕,像是針刺的刺青,最初刺刻上去時的那種刺痛、灼熱感已經消失,紅腫也已消退,血漬被擦拭乾淨後,潰爛的傷口漸漸癒合,結的疤痂也在歲月中脫落,留下的那些若隱若現的瘢痕,已經成了我隱秘的“紋身”,唯有我自己看得見。 父親和母親不同族別的親戚,他們觀察我的樣子,就像我看家裡不藍不綠的油漆木門,他們一半是在觀察隱藏在我身體裡的母親,一半是想從我身上找出父親的影子來,他們各自接受了我的一半,爭搶著改造他們所陌生的另一半。 喀什來的維吾爾族姑姑為我辮的滿頭小辮子,在外婆家備受敵視,被小姨撕扯著拆散。父親為我縫製的連衣裙,被外婆奪過去扔進了灶火,我被逼迫換上小姨的長衣長褲